饮马客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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鹰犬/比翼 <下>

-上篇在这里长安蛊王小必对阿易下蛊之路 

-1w+祝食用愉快

-番外/李必的离别信见字如面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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卯正,李必通常已经在大殿查文阅卷了,阿易起床后便直接去大殿找他,辰初便上街吃朝食。


没在大殿见到人,阿易是有些心慌的。


他疾步返回后花园,刚走到门口,李必的背影就出现在他眼前。他正在退室前的亭台打坐,周遭只有此起彼伏的鸟叫声。阿易这才发现,绿袍下的身影是如此单薄。


争权夺位,朝政交锋,这些与阿易一点关系都没有。他不曾真正见识过,也不明白这里面的处心积虑。他不知李必肩上的重担,他只看得见李必在案几前时时紧皱的眉。


阿易不想打扰李必此刻难得的清净,他放轻脚步,慢慢走到李必身后。跨过门槛时他整张脸都皱到了一起,好像面部表情用力就能减弱皮靴与木板接触发出的噪音。


好在李必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,没被打扰。阿易仔细端详了一下,在李必斜后方模仿着他的样子盘腿坐下。盘到一半,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砸到了地上。



李必今日卯初就起来打坐,近日沉心于为太子办事,许久没有静坐静心。倒被阿易“钻了空子”,把他的灵台搅得乱如麻絮,心猿意马。


突如其来的噪音让他神经一下子紧绷,伸手去拿身侧的拂尘,回头却对上阿易瞪得圆溜溜的眼。阿易维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,朝李必嘿嘿一笑。


李必放松了身体,却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——


这半时辰的坐,可白打咯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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昨日提人一事给了李必灵感,他不能始终抓着“右相”不放,凭他一己之力想找到右相的破绽未免有些困难。他可以依仗太子,百官也可以。


李必叫阿易另外调出一些卷宗。阿易手脚很快,不一会就悉数呈到李必面前。


在李必翻阅卷宗的间期,阿易就跪坐在一旁安心研墨,这段时间的相处让他们之间形成了些默契。



工作时间李必一向能自动屏蔽外界一切干扰,因此他没听到阿易轻微的鼾声。沾墨时笔尖触碰到了一片柔软,李必才有所察觉。


阿易竟一手撑着脸,一手维持着研墨的姿势打起了瞌睡,手指顺着墨条滑进砚台,指尖被墨水染黑。李必还没反应过来喊他,阿易的手肘就慢慢往桌边滑。


滑离了桌面,没了手肘的支撑阿易一下子惊醒,整个人都抖了一下。


饶是工作状态下的李必见到此景也忍俊不禁。


阿易回过神来,连忙一抹手擦掉嘴角的涎水。没想到李必竟哈哈大笑,他不明所以,从没见李必这样笑过。


李必爆发得很突然收得也很快,他递给阿易一块手帕,阿易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手才发现黑漆漆的一片。他神情窘迫,接过李必的手帕就往水渠跑。


三渠汇聚之处,清水流转,风水上佳。良久,阿易盯着渠水中的自己,不自觉地绕扯着手帕。


回到大殿,李必还保持着阿易离开前微笑的表情。


“司丞,您可别笑了......”


“去退室睡一会儿吧,难为你在这儿研墨。”

李必说这话时已经重新拿起笔,他扭了扭脖子和左肩。阿易看得出这是长时间坐在案几前写字导致的肌肉酸痛,抓住这个机会,阿易迅速绕到李必身后抱着点私心献殷勤。


“司丞,我给您捏捏肩吧。”


阿易以前只看过婢女给太子捏肩,从没有实践过。他此次也是一时兴起,毫无手法可言。


曾经只有檀棋给李必捏过肩,毕竟是从小跟着的的家养婢,李必早就习以为常。可换做是阿易,李必就觉得有些不对头。他远不像看上去那么冷静,心跳加快可以压下,可执笔写字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减慢了。



阿易也好不到哪儿去。


大殿内很暖和,李必身着的衣衫偏薄。阿易能用手掌描绘出李必肩胛的曲线,甚至能数清他颈椎上棘突的个数。


为了转移注意力,阿易将视线安放到案几上。突然,他眼里精光一闪。


与平日里写在案牍上的句子不同,此时李必在一张草纸上列出了几个名字。阿易一个都认不得,但记住几个名字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。


他的直觉告诉他,这就是李林甫要的名单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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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隔大半个月再次见到太子,阿易竟然觉得有些陌生。平时李必不与他论地位辈分,礼数宛如摆设。今日回到东宫,几次说话差点脱口而出,忘了身份。



以往太子进宫靠的是一块腰牌,今天李必进宫拿出的却是一个银质的长条。


“李司丞,这是什么啊?”阿易指着李必的腰侧。


“银鱼袋。”

“意思是还有金鱼袋咯?”阿易好奇地多看了几眼,“这也不像是鱼啊......”


李必被阿易天真的语气逗笑了:“高宗五品以上随身鱼,银袋,以防召命之诈,出内必合之。三品以上金饰带。”


“原来待诏翰林还是五品以上吗?”

“待诏翰林乃六品之阶,鱼袋是超品恩赐。”李必说话间微微扬起了下巴。


阿易嗅到了浓浓的圣眷,他故作狗腿地跑到李必跟前。皇城之内可容不得他给李必“带路”。


他深作一揖:“李司丞在圣人面前可要多为我美言几句,阿易愿终身为奴为役,为李司丞奔劳!”


两人相视一笑。


阿易这席话言不尽实,可还是有实。前半句确是玩笑话,可后半句掺了多少分真心,只有阿易自己知道。


李必深知,一个连官阶都分不清的人,对这权位可没兴趣。阿易的脾性,他还是能抓住半分。他登时来了兴趣。


“阿易,你可知长安最大的官是什么?”


“圣人!”他毫不犹豫。

“圣人之下呢?”李必没去纠正他。


“宰相!”


“宰相之下呢?”


阿易嗯了半天也没嗯出个名堂,李必没再追问,他知道这是他的极限了。他连太子卫率是几品都不清楚,明明官阶比自己高,还整日毕恭毕敬叫他司丞。


“于大唐而言,我不知道。可于我而言,那就是李司丞啦。”


这个答案出乎李必意料,他一下子有些晃神。更不想纠正他了。



......



“李必参见太子。”


“长源!”


两人没有提前知会李玙,李玙见到两人是又惊又喜,语气难掩兴奋。


李玙忙不迭把李必扶起来,挽着李必的胳膊往里走。阿易刚给太子作完揖,抬头就看到这一幕。他眼睛一眯,有些寒光从缝隙里溜出来。


李玙搀着李必坐下,阿易自然地走到李必身后也准备坐下。捞开衣摆的时候发现太子正看着他,眼神有些复杂。


阿易马上到太子身后站定,假装什么都没发生。


“长源,还不到一个月,我的人就被你治得服服帖帖了。”


李必正把名单呈到李玙面前,嘴角向上翘起一个弧度:“我那靖安司可没有东宫这么多规矩。”


阿易深揖谢罪,李玙朝他摆摆手。阿易见他没有真的生气,打趣道:“太子殿下吩咐过,李司丞是您的心腹,帮他即是帮您,我自是不敢怠慢。”说罢还趁太子没注意朝李必眨了眨眼。


李必这次是真觉得他没规没矩了,和张小敬对檀棋竟有几分相似。想到这里,他感觉脸上突然有些热。




此次东宫会面从未正进行到了酉初,倒也不是公事有多费时,李必两三句话就交代完了。他把名单交给太子,嘱咐他联系这些人,切记要亲力亲为。


剩下的时间便是李玙同李必讲他不在的这一年他是怎么过的,说到有趣之处能把李必逗笑得前仰后合,谈到被右相针对,李玙像受了欺负的小狗给主人告状,还去垃李必袖子。李必哭笑不得。


期间阿易躲在太子身后起码给李必使了十个眼色,打了五个哈切。李必每次都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。


......



回了靖安司,李必赶阿易出去吃饭,回来的路上都听到他肚子在响了。



过了酉时,街上纷纷点起了灯笼。长安城一百零八坊,鳞次栉比,宵禁之前,好不热闹。偶尔穿过一群穿黑衣服的人巡逻,又隐入人群。


阿易很喜欢长安城的夜晚,可惜李必从来没和他一起晚上出来逛过。他到路边的铺子里饱餐一顿,羊肉汤下肚瞬间暖和了不少。


草架上的糖葫芦还剩下最后一串,落到了阿易手里,他嚼着山楂甩着手大喇喇往回走。最后一颗入口,阿易扔掉竹签,拐个弯隐入黑夜中。



......



那张无辜的草纸被人拿在手里捏来捏去,那人的大拇指从每个名字上一一划过,良久,他终于正视跪在面前的人。


“阿易,我果然没有看错你。”李林甫脸都笑烂了,挤出一条条皱纹。


阿易把头低得更低,保持着叉手礼。他心里没有一点得到上风嘉奖的愉悦,只想快快回到靖安司。


出右相府的时候才发现飘起了毛毛雨,阿易疾步离开。经过一个拐角,他又倒了回去,在还没收摊的茶铺里买了一壶热茶。



前脚刚踏入景龙观,轰隆一声,暴雨来袭。


一更,宵禁开始。



阿易穿过空荡荡的大殿,顺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。让阿易惊讶的是李必不在退室内,而是在今早打坐的亭台。


他连忙去退室拿了一件毛领披风,轻轻给李必披上。不过李必不是在打坐,他在看雨。


掀开盖子,一股热气迫不及待往外冒,茶香扑鼻。阿易先给李必盛了一碗,坐下之后才给自己盛。


退室内没有烧暖炉,里外都一个温度。阿易先捧着暖一下手,然后大口大口地一饮而尽,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。


“嘘,你听。”


阿易疑惑地看向李必,发现他一口都没喝,只是盯着前方,神情淡漠。


“雨水落到地上,房檐上,树叶上,发出的声音是不同的。严格意义上来说,我们听到的雨声——”李必突然转头对他笑了一下,“也是不同的。”


阿易一愣,突然觉得饿此刻的李必有些陌生。


李必看着眼前如帘而下的雨,抿了一口茶,换回了正常些的语气问他:“阿易,边塞不常下雨吧。”


“不常。”


“我常年居深山之中,每逢下雨,便静坐听雨。山上的雨水,可比长安城干净得多。”


阿易从李必眼里看到了向往,他松了一口气,原来李必只是想归山了。


“司丞,一个人在山上不会寂寞吗?”


“修道之人,讲究心静。况且有竹林美景,何谈寂寞。”



一席话让阿易醍醐灌顶,李必讲究的“情”,从来都没有爱情,甚至追求“道心孤绝”。他深藏于心的情感,最终只会如同这雨水一样,自东墙流入主渠,绕过李必的退室,自西墙再排入主渠,形成活水。却永远流不进退室。


凉风顺着领口钻进阿易的衣料,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冷。夜凉,月色凉,远不如人心凉。


李必无意说出这话,自然不知阿易心里的翻云覆雨,一口口品着快冷掉的茶。



/


被押在兴庆宫跪下的时候,阿易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。



两刻前,他和李必同往常一样在光德坊吃朝食。一队军队突然闯过来,阿易还以为是昨天官府的人来寻仇,直接把两个小卒掀翻在地。


他正准备解决剩下的,可下一秒,他看见一个七品小吏向李必恭恭敬敬作了个礼:“李翰林,得罪了。”


那人笑得欠揍,阿易认得,那时右相身边的吉温,他没想到右相出手这么快。阿易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李必,李必轻蹙眉,保持着高傲的姿态。




“臣,李必,参见圣人。”


圣人没让他起来,捋了几下胡子:“长源哪,你回长安,怎么不来见见朕。”


“圣人操劳,长源不便打扰。”

“长源近日可也是操劳得很哪,靖安司,条件还很艰苦吧。”


李必保持着叉手礼,将头埋低,往左边撇了一眼。与他同跪着的,是已经满头冷汗的太子。


他保持沉默。


阿易被押着,没问话到他这儿。他不漏痕迹地扫了一眼李林甫,那人看着跪着的两个人故作严肃,可窃喜压都压不住。


“给他们俩看看,熟悉吗。”


一张写满名字的草纸,几本案牍,以及,一个满脸糊着血被拖上来的暗桩。


李必和李玙心跳都空了一拍,是个人都看得出来,那个暗桩已经屈打成招。李玙叉着的手几乎要举不稳。


“勾结群臣,污蔑右相,安插暗桩,李玙,你好大的胆子!”

“父皇......”


“圣人!”李必抢先一步,“都是臣一人所为,与太子无关。”

“长源!”李玙几乎是吼出来了。


与此同时,阿易瞪大了眼睛,不敢置信。


李必调整了一下姿势,扬头直视圣人。


“右相向来与太子不和,去年阙勒霍多案甚至频频阻拦我,好几次将我置于死地。”说罢李必偏头瞥了右相一眼,“吾乃太子好友,于情于私,李必都该报个仇。”


“不是这样的!”阿易和李玙异口同声。阿易下意识要跑向李必,奈何被束缚,跨了一步就被拉了回来。


“够了!”圣人大叱,瞬间鸦雀无声。


圣人略过跪着的两人,把视线挪到阿易身上。他眯了眯眼睛,似是在辨认。


“这是阙勒霍多案之后调来的太子卫率?”


阿易连忙挣脱束缚跑到李必身侧跪下:“回禀圣人,正是在下。”


“调你来长安,是让你保护太子,可不是让你帮着李必搞内斗的。”


阿易敏锐地抓到圣人说的是“李必",说明他已经认定李必是主谋了。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。


他想为李必辩解,却不知如何开口。他不能说是太子安排他到李必身边,就算说了,李必必定会为太子开脱。若是说他本人就是主谋,圣人必然不信。一时陷入僵局,阿易嘴唇要咬破了,嘴里也蹦不出一个字。


“此人是由我向太子要来的,与我个人所作所为无关。圣人要责骂,切勿波及了旁人。”李必缓缓开口,语气意外地平静。


阿易闻言连忙跪着向前移了一步:“请圣人明鉴,卑职与李司丞同出同行,理应一同受罚。”


“嗯,你说得对,那拉下去斩了吧。”圣人说得轻松,就像踩死一只蝼蚁。


于他而言,阿易就只是蝼蚁。


李必瞳孔骤缩。两个官兵疾步上前,拉住阿易的手臂就要往外拖。阿易猛地转头看向李林甫,李林甫就在他的右上方,没有看他一眼,甚至没有表情。


“且慢!”

“圣人不如先告诉长源,长源的惩罚是什么。”李必没之前那么冷静。


“长源,你选错了路,长安不适合你。”


谁都听的出来,这是在赶李必回山,还是没有圣旨不得下山那种。说到底还是圣人眷顾的神童,况且当初阙勒霍多案也让圣人看清了右相和李玙的争锋相对。天平原则,他自然是懂。


李玙终于松了口气,他怎么样不重要,可他不能因为自己害了长源。



下一秒,李必的动作让在座众人为之哑然。


他高举右手,一个长条银器顺着绸线吊下来。阿易认得,那是银鱼袋。


“臣,李必,主动请辞,交出银鱼袋,从此再不踏入皇宫半步。只求圣上豁免阿易,许他随我归山。”


圣人盯着他,李玙盯着他,阿易盯着他,文武百官盯着他......只有李林甫,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,笑得讽刺。


李玙此时比被圣人盘问更着急,他压低声音:“长源,他不值得,你才是我真正需要的人,你不能走!”


李必置若罔闻。


圣人叹了口气,有些惋惜:“长源,你可想清楚了,你的决定,会影响你一生的仕途。”


圣人责令他归山,心情好了随时让他下来陪自己下棋。可李必主动辞官性质就不一样了,圣人可不会像李玙一样去山里请他。


还有那个银鱼袋,放弃了银鱼袋,等同于放弃了圣眷。那是多少人求之不来的。


李必挺直了身子,一字一句,铿锵有力:“这六品官阶,不要也罢。我李必今日若是连无辜的同袍都保不住,日后如何安心修道!”



像是被一双大手扼住咽喉,阿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情况完全脱离他的想象,他不知道一件事可以这样牵扯,颠倒黑白,更想不到李必会这样保他。


李林甫看向李必的眼神带了些可怜的意味,收回视线时恰好与阿易四目相对。他太兴奋了,差点忘了这个人的存在。


此刻他的上佳鹰犬眼里布满了血丝,剑眉拧成一团。看向他的眼神里,第一次有了杀气。但更多的是不解,不甘和愤怒。


谁知李林甫干脆撇开眼睛不看,打定了装不认识。



圣人沉默地点了头,李必立刻收起他的道家手礼,朝圣人行了个叩拜大礼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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连夜雨让长安城变得湿漉漉的,地上处处是积水。卖朝食的阿婆正在收摊,长安人不会因为一场雨而误了好心情。


阿易拖着疲惫的身子跟在李必后面,他的视线内只能看到李必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和依旧挺拔的身姿。


可身心俱疲的不只是阿易,李必更甚。


太子被关三个月禁闭,外人不得以任何理由与他会面,违律者斩。退朝时李必将太子扶起,伏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“相信我”。经过李林甫时,面对他胜券在握的表情,李必冷笑一声,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。



卖糖葫芦的小贩还在大声吆喝,阿易此时完全没有胃口。可他还是下意识看了眼李必,发现他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。心又凉了半截。


看着繁华的街道,阿易第一次觉得,长安城是个吃人的怪物。他心情极其复杂,李林甫摆明了视他为弃子,他出卖的人摘了官印保他。可他明显是嫌疑最大的人,离开时太子看他的眼神都变了,李必不可能看不出来,为何要保他?



一路无言,到了景龙观。


“我将你命保住并不真是想让你继续在我左右,此刻开始你便自由了。”李必递给阿易一个塞得满满的钱袋,“去哪儿都可以,想回边塞也好,留在长安也罢,只是边塞可吃不到糖葫芦了。”


李必说这话是有私心的,私心想让阿易留在长安。但他更想让他自由,长安的勾心斗角最终会将他吞噬。阿易盯着钱袋没有动作,李必便将钱袋放到案几上,自己煎茶去了。


阿易坐到李必对面,隔着热气看李必,目光如炬:“我不走,我也住这儿。”


“我能相信你吗。”


阿易不会撒谎,从前没人怀疑过他。他没想到李必会这么问,眼神有些躲闪,但他很快重新直视李必:“当然。”


以前他为右相所用,今日右相不保他,便是视他如弃子。阿易意识到他不过是众多鹰犬中的一条,没了他,还会有其他人。养育之恩,也不过是托人每月给他银钱。


不管是出于无处可去的窘境,还是出于阿易想待在李必身边的私心,这都是最好的选择。


“那午后还需去西市新置两床铺。”


“只需置一床铺即可,我挨着司丞睡便是。”阿易笑得欠揍。他心里没了芥蒂,自然而然地认为李必保他也是出于私心。


“孟浪。”

 “此后也莫要叫我司丞了,靖安司已经彻底封了。”


在他们被押上朝廷时,军队就把靖安司搜了一遍,只将随身物品收拾了扔给他们。才睡了不到一个月的新棉絮又要落在靖安司里沾灰了。


“那叫你公子吧,或者,郎君?”


郎君一词很巧妙,其中一层意思是对官吏,富家子弟的通称;对年轻男子的尊称。另一层即是妻对夫的称呼。


阿易打的擦边球李必清楚得很。他有些懊恼,道心不够孤绝,还会被一小孩撩拨。


......


李必拗不过阿易,两人最终还是躺在了一张床上。


李必向来平躺着睡,从不乱动。可他披散的青丝难免会触到阿易的皮肤,弄得他脖颈痒痒。


“公子为何不离开,委居此处?”他没话找话。


“道心唯坚,放弃尚早。此时太子的命运操之我手,我怎能置之不理。此次我下山,势在帮太子铲除一切障碍。我李必不能辜负太子。”


即使没有刻意偏头去看,阿易也能猜到现在李必的眼睛一定亮晶晶的,闪着坚定的光芒。



/


文字游戏李必可最会玩儿,圣人责令他归山,可没说即刻归山。可怜的还是太子,当真就被禁了足。


没了案牍卷宗的支撑,大案牍术无法运转。李必凭着记忆写下几个坊铺名称,吩咐阿易去暗访。没有了官身,明着办事难如登天。


李必从没见过阿易打斗的样子,只是偶尔会发现和阿易一起回来的除了拿到的证据,还有衣袖上新添的几道口子。


“明日去做一件新衣裳吧。”


阿易发现李必的视线在他衣服上几个豁口处游走,他用手虚晃地掩了掩:“无妨,等事儿办完了再去,免得浪费 。”


沉默了半晌,李必正色道:“交给你的任务办成与否不重要,重要的是你的安全。”


阿易眼睛滴溜一转,迎着李必的视线向他靠近:“公子担心我?”


“咳,应该的。”李必瞥向别处。


“公子请放心,阿易定不负公子所托。况且我一点伤都没受,这些小卒还不是我的对手。”阿易语气里不乏傲气,说罢,他拉着李必宽衣,“时候不早了,公子早些歇息吧,明日还要打坐呢。”


李必在心里翻了个白眼,腹诽拜谁所赐。



虽说李必睡觉很安稳,可阿易恰恰相反。每天早上起来都有一条胳膊和一条大腿横在李必身上,把李必圈得死死的。


但凡李必动了一下,阿易的手就收紧一分,把他往怀里带。均匀的呼吸悉数喷洒在李必颈脖,腿还不安分地蹭来蹭去。


黑衣和白衣融合,还真有点太极图内味儿。


李必本以为阿易是早就清醒故意为之,可看到阿易紧皱的眉又不确定了。他也就惯着阿易,只好起床之后打个坐让自己静心。


......


隔天回来,李必递给阿易一个铜钱一样的银饰,用一根编织的黑绳从中间的圆孔穿起。


阿易拿在手上端详了半天,正面刻满了字,背面是伏羲八卦图。莫非是什么新型冷兵器吗?


李必从他手里拿回来,绕到他背后戴在他脖子上。


“这是山鬼花钱图,道家厌胜钱,保平安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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兴许是厌胜钱还不识这个主人,没过几天就遇了难。


从东市回光德坊要横跨六个坊,阿易为了绕开平康坊,特地南下一坊,从亲仁永宁穿过去。

 

不料还没走出两坊,义坤庙里突然窜出三五个蒙面人。阿易眼疾手快躲开了突袭,可对面的人却没有着急上来。突然一团细粉窜入阿易的鼻腔,他暗叫不妙,连忙闭气下意识用手捂住口鼻。


一道银光从阿易面前闪过,他的手背被割出一大条口子,鲜血横流。



阿易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地板上,双手被困住。手背上的口子有部分结了痂,皮肉上糊了层血,还有些许地方往外渗着血,看起来有些狰狞。


人造温室,不需要多加辨认即可知这是何处。况且正主正坐在塌上,优哉游哉地品着茶。阿易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。


塌上的人悠悠开口:“阿易,怎么没随李必回山上去,反而出现在东市。”


这不是问句,阿易马上反应过来自己在东市的时候就被跟踪了。


“右相有什么话请直言。”他咬牙切齿。


李林甫把阿易扶起来:“你在边塞多年,不曾知晓政坛野兽的可怖,我对他人仁慈,就是对自己的残忍。牵及你非我本意,你可以理解我吧。”


阿易有些动容,暗桩本就应该不惧生死。但他在调查中早已看清李林甫奸相的真面目,他默不作声,想看看这个老狐狸卖的什么药。


“现在李必无权无势,你跟着他少不了苦头。有朝一日他若知道了你是我的暗桩,还会像那日一样保你?”


李林甫句句话都扎在阿易心上。李必对他的好,都是建立在他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上,如果李必知道了他是暗桩......阿易不敢细想。


李林甫表面和颜悦色,却步步紧逼:“从小我便给你富贵,现在也一样,只要你回来为我做事,其他的我给你摆平。”


阿易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,他猜得没错,李林甫想把他拉回来。如果他拒绝,应该马上会被就地刺死。


他跪坐着,与李林甫平视:“我不会回来,也不愿意再做你们政权相争的牺牲品。你放心,我不会告诉李必你的所作所为,从此之后我们两不相干。”


李林甫面色一凛,站起来朝阿易身后的吉温使了个颜色。吉温刚得令,通传的大嗓门就响彻整个右相府。


“报!李必求见。”


......


李必本在景龙观内查阅案牍,突然接到不良人的线报,说看见右相的人把阿易捉了去。


不良人给李必报信,是张小敬的吩咐。张小敬离开长安前嘱咐万年县不良人,若李必回了长安,替他照看李必,能帮的地方帮一把。他不管朝廷怎么样,他只欣赏李必。


正好右相府在万年县内,可靖安司在长安县,消息传递难免耽误了些时间。



李必快马加鞭去右相府提人,连着横穿四个坊,竟只用了不到一刻。上一次这么狂奔,还是李必重掌靖安司时。


所以当李必看到吉温那张谄媚的脸时,他一时有些恍惚。


“李必参见右相。”

“长源,此刻你应该在山中。”

“圣人不曾令李必即刻归山,倒是我的人,此刻不应该被绑在右相府吧。”


阿易窃喜,李林甫断然不敢承认自己曾是他的人。


没想到李必跟他玩儿文字游戏,李林甫只好转移话题:“你的人打伤了我的人没就这样放回去,不太合适吧。”


“我的人好像受伤更重吧,况且,我的人自然是我来管教,就不劳烦右相了。”


“你?你凭什么。”在李林甫眼里李必就是一介草名,他终于露出讥讽的表情。


可他忘了,抛开官职,李必还是北周太师李弼的六世孙。


“凭吾六世高门。凭万年县不良人亲眼目睹,右相,林九郎门下死侍,无故在义坤庙外将我李必的人打伤带回。”李必直视李林甫,毫无惧色,一字一句说得掷地有声。


看着李林甫越来越臭的脸,李必给了他最一击:“右相执意留人,莫不是想拉拢我的人,还是想趁机来个以权谋私啊。”



/

回去的路上两人都一言不发,李必坐在马上,阿易拉着马走,垂着头保持沉默。


回到景龙观,李必给阿易上药,怕他疼还给他吹吹:“疼吗?”


阿易突然有些委屈:“我没有打架。”


“我知道。”


.“......”


“有人存心取你性命,说你打了你便是打了。”

“你现在跟右相已经没有关系了,不必惧怕他,出了什么事,我担。”


阿易全身都窜起了冷汗,他再迟钝也不会听不出来李必早已知晓他曾经是右相的人。他不知道怎么回答,内心被羞愧和窘迫填满。


李必还在给他擦药,阿易把手抽出来,转身就要走,他无法面对李必。李必此时没有拿拂尘,眼疾手快把阿易的袖子抓住。


“你要去哪里。”

“你无处可去,如今只有我李必一人愿意保你性命,你只有我了。”




这并不是不良人第一次帮李必。


阿易最后一次给右相送消息的时候被不良人发现了,那时李必就知道了。可在朝堂上他还是选择了阿易,他赌了一把,赌他内心的纯净。



李必把阿易拉过来挨着他坐下,把这些都告诉了他。阿易心里五味杂陈,他知道李必待自己好,却不知道李必实际上救了自己三次。


阿易回想起在右相手下的时候,虽待在边塞每日训练无人敢动他,但也无人在意他。在太子身边的时候,太子虽待自己好,但始终把自己当下人看。唯有李必,视他如同袍,如亲信。


可他不想只是当李必的朋友。


阿易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,顾不得颜面,直接扑到李必身上哭。


李必放下拂尘,给阿易顺背。他心疼他,心思单纯又讲义气,不该趟入这趟浑水,应该随自己回山上无忧无虑过日子。


这个想法一出便抑制不住,李必越抗拒它越强烈,道家的“心魔”再次缠上他。



/


太子监禁结束,期间李必找了各个前辈收集证据。有些平日不太亲近的大臣惧惮右相势力,此时太子又处于下风,不愿作证。


不管多贵的木材,阿易的双刀都插得毫不犹豫。银晃晃的刀光闪得那些大臣颤颤巍巍地吞了一把口水,咬着牙点头。


第一次见的时候李必也吓了一跳,他眉头一挑,算是默许。阿易此时充分发挥了打手的威慑作用,总算把证据都搞到手。



疏通了人证,整理好物证,李必长呼出一口气。他冷不丁开口:“阿易,他们都是我前辈,你这样,有失礼数。”


“那又如何,你都说罪责你担了,他们还不给,给脸不要脸。”阿易翻了个白眼。


李必被阿易气呼呼的样子逗笑了,顺手喂了他一口刚买回来的核桃酥。

“辛苦了,奖励你。”


阿易藏不住笑意,低下头不想让李必看见。小小的一块核桃酥不能让他满足,真正的奖励是他刚刚舔到的李必的手指。




隔天,阿易潜入东宫,有惊无险。


他将物证悉数交于李玙,并把相关人证说与他听。李玙对阿易保有些戒心,可还是耐心听他讲完。


临走前,阿易交给李玙一封信,封面上书——太子亲启。


李玙一眼看出是李必的字,总算放下心来。他满心欢喜拆开,可里面只有短短二十四个字。没有顶格,没有问候语,也没有落款。


读罢,李玙看向阿易的眼神有些复杂。阿易见状,回了他一个更加疑惑的眼神。


那封信阿易原封不动地送到了李玙手中,连李必写时他也没有偷看。回到景龙观复命,他问李必写了什么,李必笑着摇了摇头,不作回答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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弹劾李林甫那天,李必算好了时间支开阿易,只身前往兴庆宫等太子。


李玙得势,春光满面。在兴庆宫门口见到李必,直接飞奔过来将他抱住。


“长源,你真是我的大功臣!走,车上说。”李玙挽着李必的手往四望车走。



李必拉住他,松开手,退后一步站定:“长源此次前来,除了祝贺太子,还有一事。”


李玙马上反应过来:“你是说阿易吧,放心,长源交给我的任务,我必定完成。”


李必暗自叹了口气,他这位亲信太过耿直,这话让旁人听到可怎么得了。


“话说回来,你怎么知道右相会拉阿易下水?”



<太子亲启——右相定罪后必会杨言阿易是他的暗桩,太子切勿相信,保他。>


李玙没有完全信任阿易,但他无条件相信李必。




李必不置可否,往后退了一步,深揖:“李必不求功名,能助太子一臂之力足矣。”


李玙这才注意到,李必身后的行囊。


“长源,现宰相之位现空缺,我会向父皇上奏......”


“太子的好意,长源心领了。只是我次次身临红尘,汲汲于俗务,都落得道心破损。若不回山重新修行,恐怕成道会蹉跎很久。”

“我心意已决,等到道心坚定,灵台无尘,再下山。”


不只是决意归山,更是决意独自归山。隐居生活对阿易来说太冷清,李必不想为一己私欲抹杀了他的自由。他提前在景龙观留下了一封信和钱袋,此刻直接从兴庆宫出城去了。




出了城走到山脚,前方被一辆马车拦了路,旁边露出一个半丸子头。李必惊得停下了脚步,那人却像感知到了什么,回头一看,然后从马车上跳下来。


“你还真打算徒步上山啊。”


“你怎么......”

“信我看了,钱袋我放车上了。”阿易双手捧上拂尘递给李必。


和去年如出一辙的场景,李必心里有些酸楚。当年的檀棋也是为他备好马,给他奉上拂尘然后离开。他宁愿阿易不来送他,也不想当面面对离别。


他伸手欲接过,阿易却突然拿开。李必没拿到拂尘,反而被一双布满茧的手握住。阿易看着他笑,李必心下一紧,边挣脱边看四周有没有人。


阿易攥把他的手攥得更紧,得寸进尺直接拦腰将李必抱在怀里,拂尘抵在他瘦弱的背脊上。从来没人这么对过李必,他一下子羞红了脸,骂他“登徒子”。


“总得有人照顾你啊,郎君若是在山上受了什么苦,阿易都觉得难辞其咎。”



阿易从来没叫过李必“郎君” ,这次是故意的,他满足地看到李必的耳尖红了个透。阿易放开他,把拂尘放到李必另一只手里,牵着他上马车。


“郎君请。”


李必一脚踩在马凳上,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弯腰牵着他手的人:“我可只会煮点儿稀饭。”


“有你不就行了,有什么比你好吃啊。”


李必使劲抽出手一下子钻进车里,深呼吸开始念清静经,可脸上的燥热感就是消不去。


阿易向上翘的嘴角就没放下来过,架起马车向山里去,比翼双飞。



竹林美景,山野佳人。我练剑你读书,听雨声相拥而眠。只是这景需看不止十年,下山之日遥不可期,毕竟有我在,你道心怎会孤绝。



-end



自我捉虫:剧中与靖安司相连的密道是景龙观,原著中是慈悲寺,我一直以为只是换了个名字方便李必与太子会谈。写到阿易被右相捉去的时候我研究了一遍长安舆图,发现与靖安司挨着的是慈悲寺,景龙观在远在天边崇仁坊...因为要写完了,我就没改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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